第193章 一个小沙弥,一个更小的婴儿。

大元新王八年,也就是一百二十多年前。

腊月初八的清晨。

一个小沙弥搓着冻红的小手,跟在自己的大师兄和二师兄的身后。

小沙弥半大小子,小脸红彤彤的,

他还没有练功,因为太小。

而且,师父是要求先学经,之后才能够练功。

所以,他有些冷。

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三个灰扑扑的僧袍身影,在官道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大师兄,汉人的腊八粥真香啊。”

那小沙弥吸着鼻子,远处村落飘来的甜香让他肚子咕咕叫。

小沙弥还记得,去年师父带回来的腊八粥里,有红枣和莲子呢。

大师兄突然停下脚步。

这个满脸横肉的青年喇嘛,盯着村口新贴的告示——画着个戴枷锁的和尚,

下面朱笔写着——禁供番僧,四个大字。

大师兄皱眉。

小沙弥知道大师兄话少,所以皱眉说明已经很不开心了。

“这些汉人!真是......”

二师兄脾气火爆,已经开始骂骂咧咧了。

小沙弥什么也不敢说,只能够站在原地等着。

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汉人这么不喜欢他们。

开门的农妇——砰地摔上门栓。

二师兄的骂声停住了,愣在原地,鼻尖差点被门板拍扁。

大师兄透过门缝,看见那妇人正用桃木剑指着他们,嘴里念念有词。

“走。”

大师兄说完,直接转身就走。

.......

三人转了大半个村子,米袋依旧空空如也。

二师兄的紫金钵里,只多了几片烂菜叶。

有个顽童甚至朝他们扔牛粪,在小沙弥僧袍上溅开恶臭的污渍。

“小狗!”

墙头传来清脆的童声,

“俺爹说你们庙里用人油点灯!”

小沙弥突然想起经堂那些永远亮着的酥油灯。

小沙弥张开嘴想解释,却被大师兄铁钳般的手拽走。

转过柴垛,他们看见几个汉人和尚捧着满钵的米面,正在施主门前诵经。

汉人和尚是不一样的......

风雪突然大了。

大师兄把小沙弥往怀里搂了搂,小沙弥发现大师兄的僧袍下摆破了个洞,露出冻得发青的脚踝。

远处传来爆竹声,不知是谁家在祭灶神。

回寺的山路上,小沙弥踩到个冻硬的馒头。

小沙弥偷偷捡起来揣进怀里,却被二师兄一把打落。

馒头滚进雪堆时,小沙弥看见上面有排清晰的牙印——像是被狗啃过的。

暮鼓声中,三个身影蹒跚着回到山门。

一个又老又破的牌匾。

上面书写着——白马寺。

加上老喇嘛,一共也就是四个人。

小沙弥突然发现,寺前石阶上放着个粗陶碗,里面盛着半碗结冰的稀粥。

碗底压着张黄纸,歪歪扭扭写着——给那个小和尚。

小沙弥不知道是谁送来的.....

风雪漫过小沙弥的呜咽。

大师兄突然脱下袈裟裹住小沙弥,露出后背密密麻麻的戒疤——那是去年为救汉人货郎,被寺规责打的伤痕。

........

“师父,为什么那些汉人不喜欢我们?”

老喇嘛正在擦拭佛前的酥油灯,昏黄的灯火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听到小徒弟的问题,他手中的羊毛掸子微微一顿。

“小赞,”

老喇嘛指着灯芯,

“你看这火苗。”

小沙弥凑近,看见灯芯上结着朵莲花状的灯花。

“汉人怕的是火,不是光。”

老喇嘛用银针轻轻拨开灯花,火光顿时亮了几分,

“大元的铁骑踩碎了他们的胆子。”

殿外传来二师兄劈柴的声音。

小沙弥想起去年冬天,二师兄把唯一的棉袍给了那个冻僵的汉人货郎。

“可我们明明都是做好事呀,为什么做好人也要欺负我们呢?我...”

小沙弥攥紧了扫帚。

“你大师兄年轻时,”

老喇嘛突然打断他,

“曾在黄河边背了三天三夜的沙袋。”

老人掀开大师兄的僧袍,露出后腰狰狞的伤疤,

“那年决堤,水里飘着的可不管你是蒙是汉。”

小沙弥摸到自己怀里硬邦邦的馒头——今早那个被大师兄打落的、带着牙印的干粮,其实被他偷偷捡回来了。

他为自己捡回来了这个馒头,而很开心来着.......

佛龛后的阴影里,大师兄悄悄抹了把脸。

去年救下的货郎,前日托人捎来一包芝麻糖,就埋在寺外的老梅树下。

夜风穿过经幡,送来山下模糊的更鼓声。

老喇嘛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小沙弥慌忙去扶,

触到师父僧袍下凸起的肋骨——自从把口粮分给逃荒的流民,老人已经吃了半个月的野菜汤。

“去添些酥油。”

老喇嘛拍拍小徒弟的光头,

“明日初一,该给山下的孩子们准备糌粑了。”

小沙弥踮脚往灯盏里倒油时,发现灯座上刻着行小字:“大元新王三年,汉人工匠马三福敬造”。

小主,

油花溅在福字上,像颗将坠未坠的泪。

其实有些字,小沙弥还不全认得咧。

.......

腊月廿三的清晨,小沙弥踩着没膝的积雪往山下走。

二师兄昨日化缘时与村民起了冲突,今天轮到他独自去村里取药。

小沙弥把僧袍下摆掖在腰带里,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踝,

去年二师兄给的羊皮靴,早在上个月就送给逃荒的流民了。

转过山道的弯,小沙弥突然听见微弱的哭声。

雪堆里有个蓝布包袱,里面裹着个面色青紫的婴儿。

包袱里塞着张黄纸,歪歪扭扭写着——壬寅年腊月生,后面还有蒙文。

“是个蒙人与汉人的男娃......”

小沙弥的手指拂过婴儿冻僵的眼皮。

孩子右耳后有块榆钱大的红斑,像抹化开的朱砂。

小沙弥想起去年淹死的那个汉人货郎的女儿,耳后也有这样的胎记。

那天大师兄在黄河里捞了整整两个时辰,最后只找到一只绣着梅花的虎头鞋。

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弱。

小沙弥咬咬牙,扯开僧袍前襟,把冰凉的小身体贴在自己心口。

温热酥油的气息从襁褓里散出来——这孩子在遗弃前,必定被家人用最后的存油仔细擦拭过。